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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雪的时候,迭亚高很乐意满园飞奔,到处打捞 见闻。他有点儿咳嗽,但咳嗽不能阻止他四处出击,连 偷带抢,生吞见闻,吞了一个又一个,一股脑带回来。 他机灵,年纪轻轻就见过多种世面,像珍重家园一样珍 重我们的监狱。有一次我问他这监狱从外面看长什么 样,他回答说有点儿像西望洋山脚土地庙一有瓦顶、 左右对联。——联上写的什么?一一番鬼画符,狗屁不 通。他一有机会就来回飞奔。我劝他抓紧时间偷偷懒, 他说:“唉!蛙!我冷啊!”鬼知道斯汀先生上报了什 么!他们把火盆撤走了,憋红了脸等着看我冬眠。
我说,那就跑吧!我说,迭亚高啊,我可太无聊 了,我已经看完了一切能看的,我仔仔细细看每一个游 人,绅士鬓角,发蜡反光,耳垂上淡水珍珠,花纱手 套,一枚向我砸来的杏仁小圆饼,小人孩牙龈……我 慢慢看,生怕看得太快;我看日出日落;我看鱼肉泥 表面灰色气泡;我看熊熊阿特阿特??阿利亚,彩旗花 色,饲养员喂鱼给它时那支举得很高的叉、无鳞鱼皮 的银色反光;喷泉水有七百二十种坠落姿态,结冰姿 态只有一种;冰纹:水面上,地面上,树干上,蜗牛 壳上,那蜗牛壳已经空了很久;看云是一种煎熬,因 为云的变化多端毫无意义,因为预测明日毫无意义; 我已经看完了一切能看的,迭亚高,如果我不能立刻 出去,我只想立刻死去。从此以后,迭亚高一有机会 就满园飞奔,到处打捞见闻。“蛙,"迭亚高背靠铁枝 说,“马来雀之家背后有条石籽路,路边竖了四个箭 头,两个指左:天鹅湖、熊熊乐园,两个指右:野性 黑非洲、皇家鸟舍,下次你想让迭亚高去哪个箭头? ” 我胡乱挑了一个(野性黑非洲),三天后他终于捉到机 会,嗨呀!蛙!迭亚高跑回来说,野性黑非洲是个马 场,中央有间石屋,四只鸵鸟和三只长颈鹿在场内走 走站站,还有个倒霉黑仔,天寒地冻只围一件草裙、 捉一支长矛,矛头是假的!野性黑非洲对面是皇家鸟 舍,像极好景花园鸟舍,只是小得太多! ——迭亚高 手舞足蹈——鸟笼二十步走完,小家败气,挤满鸟! 一步五六只,两步十一二只,笼中鸟全无生机,伏在 横木上像褪色丝巾,我走到第十步,立刻看见极乐鸟、 金鸡、白鹏,你记得吗蛙,是好景花园老朋友极乐鸟、 金鸡、白鹏呀!它们认不出我,奄奄一息,毛色差, 气色差——好歹活着!活着就好!
我问:你看我气色如何?
迭亚高说:你先看我,我再看你。
我定神看他。我说迭亚高,你好瘦啊,你怎么这 样瘦?你魂精凹进去,面颊凹进去,你瘦得发青发紫 落了形。
迭亚高说:蛙,天好冷啊。长崎和暹仔躲在马房后 面烤火盆,巡逻员一到就跑,巡逻员一走又钻回去。我 说:你也应去烤火盆!他说:不蛙,迭亚高不烤。你看 对面马来缝、丹顶鹤,日日孤独无聊,长此以往是要发 病的。
我就让他多说说老朋友极乐鸟、金鸡、白鹏,它 们羽毛齐全吗?翼爪健在吗?望它们的游客多吗?它 们得人喜欢吗?迭亚高又说了一些,一下子就说完了, 无话可说。他说:迭亚高可以时时去看,迭亚高还可 以去各处看看,看看翟鸡、灵猫、冠鸾一个二个,都 住哪里。
是呀,我说,你去看看,一个二个都住哪里,还活 着吗?都瘦了吗?
有一次,他跑着回来,边跑边咳,他说他跑到了 尽头——“游客止步”牌子后而,结冰的天底,一条银 桦林带横亘着。光秃秃的树冠向上延伸,好像天空的裂 纹。一根细细的煤渣路劈开那林带。跑下去。尽头。--座围场。桦林掩映,粪味浓郁。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 己跑进了清晨(实际上是午后)。围场算得上空旷。老 动物四散。老狮子。老老虎。老驴。老马。老长颈鹿 十分老,脖子聋在地上,拖着走,发出一种沙沙声音。 受这些软脖子拖累,老长颈鹿都是倒着走。“它们在干 嘛? "我问。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必干,它们一生太 劳累了,现在享清福,活动活动。它们不再爱好吃人, 也不再爱好吃来吃去,囚为它们都老了,再不必干那 些。它们住在尽头,蛙,等你老了,他们也会把你搬进 去的。我问:“你可看见大羊驼了? ”没有,迭亚高说, 因为大羊驼还不够老。那么大羊驼究竟上哪儿去了? 我们还没遇上,迭亚高说,因为这园子实在太大、太大 了蛙。迭亚高摇摇头,咳嗽。唉,大得要命。看我的吧 蛙,我一定会找到大羊驼的。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你见过大象吗? “没有,那 是什么?大象,迭亚高满意地说,很大,和这监狱一样 大,但是,倘若算上鼻子、耳朵、牙齿就远远不止了, 它就大到马来裂(他用下巴指指马来源,那家伙正抱着 火盆睡觉)那里去了。那可太厉害了我说,这里有大象 吗?有啊,我今天就碰到了,大象,抬起鼻子,能把柱 子上的阿特阿特??阿利亚搂下来,只可惜阿特阿特??阿 利亚已经去了冬眠。那可够高的我说,力气也够大的我 说,他们给大象发工号了吗?
迭亚高连连咳嗽。发了啊,他说。他们叫它贾姆 I'o那像个非洲名字我说。你可说对了迭亚高说,大象 正是从非洲来的。他们把大象装在一个大箱子里,那箱 子大得像富豪的大宅。船一泊碇,他们就用一种冒烟的 机械吊起大箱子。运大象的船除了大象之外什么也不 装:只有船长、大副、四十个熟练水手和一个外科医 生,此外就是大象,和大象的淡水、饲料。大象的淡 水、饲料重得要命!因为大象每日食量是它体重的一 半。那船连压舱石都不必放。从港口到这里他们用斑马 拉大象,一共用了八匹斑马。你知道斑马吗蛙?
不知道,我说,什么是斑马?
那是一种来自非洲的野马,马鬃硬得像铁丝,马肉 硬得像铁板,只有它们才拉得动大象。拉大象那天,全 城番鬼都跑去看热闹。绅士、淑女、木匠、警察、大群 大群的小孩,小孩用鲜花猛砸大箱子,大箱子里头就是 大象,大箱子上有很臭的白漆刷出来的字“大象!”, 小偷在淑女裙笼里钻来钻去,乞丐讨钱,但小孩给他气 球。大象进园。斑马嘶嘶叫着回到斑马房。
大象住哪儿?咱们的珍宝范不再是黄金地段了吗?
珍宝苑当然还是黄金地段。大象之所以不住珍宝 苑,是因为大象哪里也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让大象背一个塔。他们找来珠宝匠,精心制 作了那个塔。那个塔有镀金的、洋葱形的顶,还有簌簌 发抖的流苏和铃铛。大象一旦迈开步子,那个塔就像八 音盒那样发响。他们卖票,只卖给身高三尺六以下的儿 童,太胖的话一个人得买两张票。抓着票的儿童,全部 爬到塔里去,可不是没完没了的,一次只能上去十二个 (瘦儿童)。都坐稳之后,有人抽大象鞭子———就是那个 叫做伟大苏丹的大象饲养员,他还抓个手铃哩,“坐稳 扶好,扶好坐稳!贾姆卜这就起驾!”他又抽又摇,大 象动起来,那可真有点儿山崩地裂!十二个瘦儿童又惊 又喜,尖叫啦,手舞足蹈啦,他们可从没试过这个!大 象从方尖碑走到天鹅湖,那是一程票的路,它得吃伟大 苏丹的五百下鞭子,那都算少的,大象贾姆卜是个暴脾 气!在天鹅湖畔,瘦儿童全都下来,除非谁再买一程; 如果再买~■程,就是从天鹅湖,经由猴山、礼品店回到 方尖碑,可以从大象背上望见马来德之家尖顶。大象来 回地走。它脾气坏,因为塔底钉子已经划开它背上皮 肤,同一枚钉子在同一道口子(实际上一共有十六枚钉 子和十六道口子)上来回地划,划得皮翻肉烂。它一疼 就生气,就摇头晃脑,用鼻子抽打路过的猩猩笼,它的 鼻子可比马来膜的鼻子还要长上百倍!它抽鼻子,把猩 猩群拍得发火、捶胸、眦牙咧嘴,但那没一点好处,因 为伟大苏丹会立刻抽它、从腰包里掏出G型钳夹它的 耳朵,G型钳是木匠用在木头上的,用在肉上,首先搞 出一种凉凉的、对剧痛的预感,紧接着,又细又尖又精 确的剧痛就如期而至,大象耳朵已经被G型钳夹成烂 布,伟大苏丹对老板们发誓,那是驯服大象的唯一办 法而且小小皮外伤根本不碍事。为了粉饰破破烂烂的象 耳,他们给大象盖一顶刺绣头巾,又在它额心粘一颗假 红宝石,而塔底新装的围幔巧妙地遮起溃烂伤口和滴答 脓血——大象贾姆卜看起来更加壮丽了,它简直是眼下 最受欢迎的动物园新星!虽然他们大吹大擂地送它破纪 录的五层蛋糕,虽然它也吃了(两个鼻孔里全是奶油), 但它一直生气,它愤怒,它不愿卸下它的愤怒,就像他 们不愿卸下它背上的塔。后来那个塔就是它的愤怒,精 美的瑰丽的愤怒。儿童管它叫“不高兴的贾姆卜”,他 们仰着脸乞求:“妈咪,今天我可以去骑不高兴的贾姆 卜吗? "当苏丹的伟大鞭子啪一声抽在大象肚皮上的时 候,儿童就大叫::嗨呀!不高兴的贾姆卜!看你还敢 不高兴!”儿童伸出脚来,挑最硬、最利的部分——鞋 跟——对准大象背又碾又挤,短鼻腔摹仿鞭子弄出嗖嗖 呼呼的响声。
它总得睡觉,对吗?他们总得让它去睡一觉,去阖 个眼,对吗?
你是对的蛙,大象总得睡觉。
那么好了。它在哪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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