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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钟左右,从南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停在少安家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刘根民先从车里跳出来;紧跟着,一些提黑人造革皮包的“大干部”一个接一个出了车门。孙少安一直撵到车门口去迎接乡县领导。
当刘根民把少安介绍给周文龙时,县长握住他的手,先大大赞扬了一番他帮扶贫困户的可贵精神。
相隔几年,周文龙的变化也让我们大为惊讶。想起几年前,他在柳岔公社搞那一套极左做法,至今还令人不寒而栗。生活和时代的浪涛渐渐冲刷掉他身上的那些“革命”火药味,使他看起来成熟多了。省党校学习两年毕业后,他先是任原西县革委会的常务副主任——我们记得,为此,田福军曾和张有智有过一次艰难的谈话。党政分开后,文龙就担任了县长职务。
外界并不知道,县委书记一直和周文龙闹矛盾。凭过去对这两个人的印象,人们一般会认为有智同志肯定是正确的,可是,说实话,原西县这几年的工作主要是周文龙在扑腾着搞。他有文化,有专业知识,接受新思想快,又能吃下苦,经常在全县各个地方跑。而令人费解的是,有智这两年精神状态越来越消沉,动不动就跑到老中医顾健翎那里开一大包补药。工作能推就推,权力不该抓的也抓住不放。而文龙由于自己过去犯过错误,只能忍受和迁就县委书记这一切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先后发生的变化,应该提醒我们不能老是用一种眼光来看待人。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时正确,就认为他永远正确。也不要因为一个人犯过错误,就断定他永远不可再加入优秀者的队伍。道理是如此简单,事实又不断在佐证,可是生活中用不变的眼光看待人的现象却是常常存在的。幸亏田福军不是这种人,因此才不抱偏见,甚至不计个人恩怨而重用了这个曾经竭力反对过他的人……现在,周文龙进了少安家。他开始热诚地详细询问少安的砖场情况,并不时和县上有关的部局长商讨全县范围内怎样发展蓬勃兴起的乡镇企业……半个钟头以后,这一群上面来的领导人就在孙少安的陪同下,向他的砖场走去。孙玉亭拖着烂鞋,脸上带着消失了几年的狂热,手忙脚乱地在前面引路。
同一个时刻,在少安家的两个边窑里。妇女们正忙乱地准备饭菜,菜刀在案板上叮叮咣咣直响——一旦点火仪式结束,就要开始吃庆贺饭。这顿饭招待的可不是一般人!做饭的妇女们脸上都带着某种紧张神色。象是在操持敬神的祭品。为了使领导们吃饭时凉快些,田五和几个人把村里借来的几张饭桌,支架在了院子背阴的凉崖根下。
现在,以周县长为首的一群领导,已经来到砖场上。人群立刻拥挤着包围了这些领导,纷纷观看“大干部”究竟是个什么样——老百姓能这么近看一回县长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将是他们一生中的重大经历。
双水村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物,大部分都在这里露了脸。即是象金俊武这样矜持自尊的人,也经不住如此场面的诱惑,站在人群中张着惊愕的嘴巴观看这气势非凡的一幕。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在人群中没有发现孙玉厚老汉。
少安他爸到哪里去了?他儿子这样体面排场的大喜事,他怎么能不来跟着荣耀一回呢?
孙玉厚老汉现在就在东拉河对面山上他的玉米地里。此刻老汉一个人心不在焉地锄庄稼,似乎和河这面的事毫不相干。
玉厚老汉今天一早就出山了。他只让少安妈过去帮儿媳妇去操劳。他自己不想参与儿子红火热闹。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为儿子的壮举而感到高兴和荣耀。相反,他心中一直有种莫名的惧怕和担忧。他说不清楚他惧怕和担忧的倒底是什么。总之,即使全中国的人都为他的儿子欢呼,孙玉厚老汉也永远心怀这种惧怕和担忧啊!
当然,他今天实际上也无心做活,只是到这里来躲避某种在他看来类似灾祸一般的事件。他不时把锄撂到地里,蹲在地畔上的玉米林中,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那片乱得象马蜂窝似的人群和那块高悬在人头上的“耍电影”的白布帐。在这全村欢腾喜庆的日子里,蹲在这里的他简直就象个不吉祥的怪物。而老汉自己瞅着对面人群头上的那块白布,也奇怪地联想起丧事上的孝布。
他嘴里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在东拉河这面人头攒动的场地上,孙玉亭一脸庄严点燃了他那把破扫帚,交给了侄儿。一股呛人的煤油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孙少安尊敬地将火把又传递给周县长。县长满面笑容走到烧砖窑口,点燃了炉火。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喧哗声。干部们举起胳膊使劲鼓掌。整个点火过程的形式,倒象是召开奥林匹克运动会!
接下来,村、乡、县各级领导先后都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然都是表彰孙少安和贺秀莲的。
等最后讲话的周县长话音一落,孙玉亭就指挥人放开了炮。一霎时,噼噼叭叭的炮声,人群的喧闹声,加上熊熊的炉火、飘飞的硝烟和乱脚淌起的黄尘,把这个“点火仪式”的热闹气氛推向了高潮……我们发现,刚才代表双水村“致词”的是羊奶喝得红光满面的金俊山(他已成了奶羊专业户)。
那么,有这么多“上级领导”光临的大好场面,而且就在双水村,村里的党支书田福堂岂能不在这里露脸呢?当然,我们也知道,他一直和孙少安有隔阂。但是,福堂向来是个精明的政治家,他不会因脸皮就连“大场面”都不顾——他终归还是双水村的“一把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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