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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凤鸣这位祝英台。明是喜气的曲,暗是悲怆的调。
满脑子都是筱凤鸣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眉目酿情的模样。原该是团圆的小年夜,却这样神伤。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凤鸣。牌位端上了客堂间的桌子,上了香烛,火旺旺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庆姑和归凤蹲在门边,支起一个废旧的搪瓷面盆烧纸铂。她还是不住叹气,对归凤说:“你这个大师姐啊,从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难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点,跟来跟去,却是跟错了人。”归云和展风摆好祭品,大家赶过来,齐齐往牌位前一站,逐个给筱凤鸣上了香。
杜班主的声音有点嘶哑,领着头念祭文。“侬幼年天资,学戏五载,莺啼初试,誉满申江,然所托非人,凄惨伶仃,想同台之谊,常使吾等泪满衣襟,现孤烛一支,金铂若干,望黄泉路上,富足平安。”命都没了,何来平安?但有人收了尸骨,上了牌位,这黄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杜家待筱凤鸣,尽到情,尽到义。但时间不停留,年还是要继续往下过。展风口中说的王老板要来邀堂会的事也被落实,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来的帖子。
杜班主见帖子上用词恭谨,更郑重了,对展风说:“王老板这番美意我们不能推却,想来也要登门拜访一下,上一出戏去助助兴。”沉吟一下,“只是筱凤鸣丧期未过,我和你妈也没兴致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带着归凤归云去,好好给他们唱一出,也让归云这丫头多个在场面上历练的机会!”
正合上展风的意:“我也这么想。”但杜班主仍仔细关照:“别在大场面上丢了脸。”至正月十五,庆姑指挥着归云归凤穿了一身的新。归云一件淡蓝底的袄子,映着开的大大的十分灿烂的玉兰花,下面一条同色的长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衬出一脸的俏。归凤着桃色的带桃花袄子和长裙,十分得喜庆,因长得细致乖巧,更显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娇美。庆姑十分满意这对自己培育起来的姊妹花,青葱嫩绿,是露了尖冒出头的小荷尖,正要绽放出最清艳的花朵。“这样子,绝不失礼,怕将那些富绅家的千金都给比下去了。”说得更心满意足。
展风过来叫人,见自己从小相熟的姊妹这身湖光春色,满眼喜悦。“今天带你们俩去真给我挣足面子了!”归云却忐忑:“待会唱戏我怕自己唱不好。”展风道:“你就当是你小时候在外滩唱葬花呗!唉,小时候不怯场,临大了倒当上台是洪水猛兽。”“我怕那光。”归凤笑着安慰:“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会,不上妆,也没光,不要紧张。”
归云给自己打气,用力点了头。兆丰别墅是归云从未踏足过的法租界西区高级石库门群。那弄堂规整宽阔,是闹市中最幽静的一处。冬日里没有绿荫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库门的气派了。王老板的石库门在弄堂的深处,上下三层,优雅别致。展风领着归云归凤坐了黄包车去,一路上只他兴奋,连摁铁门上电铃都要起头,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着藏青棉袄的娘姨跑来开门。展风递上帖子,娘姨礼貌地引他们进去。门内别有一番情致。整个客堂间就是客厅的样子,柳桉地板,落地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正中一张红木桌,四下八张红木椅,前方摆着黑色的真皮沙发,临窗位置甚至空出一个小小的椭圆的空间,边上竖着一杆麦克风。零落摆放的古玩花瓶四处增光。饭厅和客厅融合成了一体,是上海人客堂间的做派,但又雅得多。设了舞台,皮沙发也有好几只。气派是不一样的。侧边不起眼的楼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见楼上的房间。但楼上传下一阵洗牌的声音,想来二楼还有独立的麻将室。王老板不但是一个通情达理的长辈,还是一个气派的资本家,该能享受到的,一点不落。
三人都是刘姥姥,又都不想显得土,觑着眼角打探这小洋房。王老板恰从楼梯上走下来:“呵,展风你可来了。”下得楼来,赞赏的目光端详了新年里的新鲜人儿,看到一红一蓝一对姊妹花,就从心底惊叹出来。“庆禧班有这样两个角儿,真是妙啊!难怪凤平戏院场场爆满了。”归云因认得王老板,也落落大方道:“多谢王老板盛情相邀,我们小辈先给您拜个晚年,祝您福寿安康,财源广进。”说完由归凤送上杜家准备好的从南京路上南货店里买来的年货。
杜班主和庆姑知道如王老板未必会乎礼物,但上海人过年给口彩的风俗还是要守一守。
王老板也明了,很高兴的模样,连连道:“费心费心。”请娘姨过来收好,又说,“稍后还要请两位小姐为本府增色增色。”归云笑道:“那是原该的,只怕要在府上献丑了。”王老板又客气几句,称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东看看西走走。
展风是最好奇的,因带着些被抬举的受宠若惊。原只不过是因王少全的缘由认识了这位沪上有些名气的棉纺大亨,可没想到这位大亨又是一个讲义气的长者,后来竟亲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询问毕业后的去向,见他们都没什么着落,就邀请了来自己工厂做事。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拨了一下,又被鼓励了一下。在他面前,是个全新的世界,也许用受家里约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顾后地勇往直前了。展风乱转一阵,半天才想起身后的归云归凤,转头两人都不见了。不见了才好,正能四处看个自由。展风真不顾其他了。他乱走到三楼最里厢的走廊,前无去路,正要折回,却见身边的一扇门是虚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并非故意偷听,里头的话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娇娇娆娆,软腻得恰到好处,送入耳朵里别提多舒坦。“干爹这算说的什么话,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摆摆样子罢了!”“阿囡,我真没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板的声音。那娇娆的声音轻轻笑了:“其实啊!咱们也不用明人说暗话,既然今朝邀了我来,又摆出这些东西,我是当做也得做,不当做也得做了。”“你真是——”展风想王老板说的时候一定在摇头,“我可真说不过你。若不是那藤田在百乐门猛追你一阵,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这事情如和日本军方有牵扯,到底还是危险的,性命攸关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那声音又轻轻笑了:“我这条小命还是干爹救来的,还你也无甚大碍。不过我可不保证真探听出什么来,能做的我会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说满话——”忽然,那声音停住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料到这门会突然敞开的展风愣住,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荡,手腕已经被一只白皙的纤手扣住。门里是一双淡褐的雾蒙蒙的眼睛,睫毛卷而长,盖住那眼中的风景。只是左眼裣下有一颗泪痔出卖了那些娇媚。看到她那一瞬间,展风片刻就懂得了“风情万种”的含义。这不是归凤在台上的风华绝代,也不是归云在台下的秀美大方。这就是撩着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风韵。展风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吗?”心就荡了,神也颠倒,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抓住他进了那道门。门里只有王老板和她两个人,还有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卷一卷的卷轴,堆了满张台子。王老板正讶异:“展风?”她又笑了,对王老板说:“干爹,你既然请了他来,还是看看派个什么事儿给他做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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